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巫昂:这种老先生,古董又无聊,情欲别样 发布时间:2016/3/25 20:53:14   来源:凤凰副刊


赞美不光明

by 巫昂

巫昂,著名作家,宿私塾主理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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要是你有耐心,读完小薄本儿的《荫翳礼赞》,一定会被谷崎润一郎先生洗脑到有些变态,诸如无法在明晃晃的、正午的太阳下立足,看到红宝石蓝宝石散发出来的艳丽色彩瞬间心理性白内障,要把家里的大米储存在昏暗的木头柜子里,在暗处看来,那些米跟时刻处于阴天当中也似。

那种袒露无遗、亮闪闪、滑溜溜的西洋式审美,他觉得怪别扭的。比方说纸,他想要唐纸,他喜欢那种肌理的柔和细密,如初雪霏微,将光线含吮其中,手感柔软,折叠无声,哪像西洋人的A4纸,看起来光溜溜的,拿起来哗啦哗啦响。

他说自己一看到闪闪发光的东西就心神不宁,想必,他要是去了到处拉斯维加斯那样的城市,肯定会全程皱着眉头,满脑子只顾盘旋着"我要回家"的儿童主意。这种老先生,古董又无聊,他说起日式厕所,简直进入了痴狂跟迷恋状态,想要那种"一切包裹在薄暗微茫的光线里,不论哪里洁净哪里不洁净,倒是界限模糊、扑朔迷离一些为好"。

他家修厕所时,他最发愁的是买不到一款跟不用瓷砖、铺着楠木地板的日本风格厕所相映衬的马桶,虽然当下我国人民热爱日产马桶盖,但谷崎润一郎先生偏生讨厌西式的白瓷坐便器,色彩与质地都不对,他琢磨着要做个坐便器,是木制的,还要打上蜡,等着时间过去,屁股磨蹭之后,那木头包上浆,木纹显现。他还妄想将杉树叶子填入小便池,小便的时候,尿液不是击打在白瓷的侧壁上,而是热乎乎地落在针状的叶子上,要是放了法国梧桐就不合适了,一大片一大片,尿会反喷出来,溅得到处都是,不雅。


谷崎润一郎的第一任妻子石川千代,和他们生的女儿

他认为日式的建筑当中,那些用来透光的障子是必须之物,"反射到障子门背面的光亮,呈现着多么阴冷而寂寥的色相啊!庭院的阳光,钻进庇廊,穿过廊下,终于到达这里,早已失去热力,失去血性,只不过使障子纸微微泛白一些罢了。"

侯孝贤拍《刺客聂隐娘》,据说美术下了大工夫,也花了不少钱,张罗了无数古典家私放在实景里面,但他要是读过这本《阴翳礼赞》就更好了,聂隐娘需在那些充满沉郁光影的房子里活动,将自己的一身黑衣,隐藏在略浅的黑暗里面,来无影去无踪,实在是谷崎心目中的神秘天蝎女,这才入味,这才有意思。

谷崎先生的品味系统,可不单是这么简单,他在日本文坛,是有名的恶魔作家,日本作家很有意思,往往名副其实,恶魔作家便品味重口,不单是写出来的东西,连带着活法,他们一路活,一路将活出来的故事写成小说,传布人间,小说读者倘若不去找这个故事的原版来了解一下,他就无法明白虚构作品,到底是怎么从现实生活中挑出肉来吃的,砸吧着嘴,品着那肉香之余,还要在肉里加入调料和火焰,生活或许是生肉,而好小说分明得是烤肉,而且是刚刚烤好的,你得把全部的感官打开,才能全面无碍地吸收进去。

某日,我一边泛着恶心一边读完了《武川公秘话》,里面男主眼中最美的一幕是一个小而美的少女,在给战场上被割掉鼻子的头颅梳头发,那种受虐者的心境,唯有常常幻想着受虐的人才能体会一二,原来这个少女的原型是松子夫人,这个夫人本是谷崎先生的论敌芥川龙之介的粉丝,她爱恋上谷崎先生之后,两人常常通信,于此同时,他也给她的妹妹写信,这两个姐妹是《细雪》中四姐妹的两个。谷崎先生好像特别喜好与姐妹同时恋爱,因为生活中,他也是喜欢完姐姐喜欢妹妹,姐妹同列情人之列。


谷崎润一郎与第二任妻子丁未子,她是个幼齿,两人也好了两年。

谷崎先生最有名的私生活故事并不是这一段,而是之前跟另外三个姐妹闹出来的复杂桥段,他跟作为艺妓的大姐是情人,然后退而求其次娶了老二石川千代,谷崎润一郎崇拜女性,但是喜好娼妓款的,这个千代在他看来过于贤妻良母的,没有意思。于是,他转而培养老三圣子,想跟人家结婚,结婚之前,先要将前妻千代处理掉,他非常富有想象力地打算将千代,转让给诗人朋友佐藤春夫,不久又后悔了,跟佐藤绝交,要回了千代,佐藤天天以泪洗面,写诗疗伤。变态先生谷崎君看着千代又不顺眼了,想把她转让给自己的后来成为推理小说家的弟子。佐藤君闻讯奔来,高高兴兴地领走了自己心爱的女人,三人笑眯眯地在报纸新闻版面出现,签一份转让协议。

这个佐藤春夫也不是闲人,他是太宰治的老师。

总之,喜好阴翳的谷崎润一郎不能忍受一个女人嫁做人妻,便丧失了神秘感和坏,在家安安静静做家务收拾屋子,对丈夫百般宠溺,看了1997年他的小说《钥匙》改编的电影《键》,就更明白他这种小心思了。那个看着传统脸的作家的妻子,明明心里充满了情欲,却不敢释放出来,即便在床上,也不敢痛痛快快地享受性爱,真糟糕。这对夫妻有一种奇怪的交流方式,他们各自偷偷写性爱日记,然后锁起来,彼此再偷偷地看对方的。

对神秘坏人一生的喜好,造就了他每每对又要跟婚外的坏女人结婚的恐惧感。这种恐惧感,究竟起来,和他喜好暗哑物质的审美是一体的,坏女人的好,好女人模仿不到,好女人在日光之下,明晃晃的,而坏女人独有一种亚光的风尘味儿,唯有她坐在半新不旧的榻榻米上,低垂着脖子,露出和服上的一抹白腻的脖子,才能够体会。

说到情欲,我总是会联系到吃的上头,在《阴翳礼赞》里头,他描绘了自己认为特别好看的食物及其容器,是将黯淡而深沉的羊羹放在漆器果盘内,说是"人将这种冰冷滑腻的东西含在嘴里的时候,感到室内的黑暗仿佛变成了一个大糖块,在自己的舌尖上融化。"他还曾经提到过吉野地方边野山区当地人做的柿子叶饭卷,鲑鱼的脂肪和盐分像上等的腌菜渗进了饭卷里,但鲑鱼片反而像生的一样柔软,想象一下,也是某种阴翳属性的食物,App下厨房里,有位热心厨子将它做了出来,我只觉得他陈设的器物谷崎先生肯定不满意,他一定想要一块有肌理起伏的乌石,将饭卷放在上面,石头的色调跟鲑鱼和米饭形成对比,也降低了后两者的色感。

在他用如此精致而淘气的语言描述之后,我们仿佛被他集体催眠了,怀疑起自己曾经吃过的羊羹的味道,打量着自家贤淑的妻子,看着一切本来明晃晃的落地窗,总觉得要有隔断,有个什么帘子,隔一隔光,才对。而不管多么白的女人,最好也要放到阴地里去看,就像米饭必须放在黑漆碗里,将那种白度亮度,强行变弱,才有变得微妙,莫可名状,知道它好,却说不出好在哪里。

日本瓷器里面有一种叫做粉引器的类别,是在黑陶土或者红陶土上刷上白白的化妆土,本来是古朝鲜匠人烧不出真正白的器皿,但是又以白为美,只好退而求其次,将化妆土刷在或黑或红的略微粗糙的陶土之上,后来的效果,想必比洁白光滑的瓷器,更得谷崎先生的欢心。按着他的准则去建设这个世界的话,我们的道边树太少,树下的石头灯笼太少,雨落在水泥地上未免直接,因为草叶的过滤和遮掩是必须的,最后一点点渗入不明亮的泥土之中,是必须的。


 

谷崎润一郎与第三任夫人松子

而一生有着不与人同的审美的谷崎润一郎,想来也是既美又残忍,他在如愿与第三任妻子松子结婚后,对方一怀孕,他便觉得自己丧失了又一个可以令他崇拜的女性,为了他的艺术与文学,松子选择了堕胎。这里面的意思,不好意思,我得去日本住上几十年才能够真正理会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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